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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第1/1页)

    1.

    “低下的道德感。”十一个月前社会版面已经对钟呈做了这样的评定。万里昇跟随狱卒走在阴湿的监狱走廊上时,狱卒也认同这一点:“他是个怪胎。”

    万里昇在钟呈的单人牢房里采访他,没有安排探监室,为了“自然、放松、不刻意”的谈话效果。钟呈被收监时剃过头,然而十一个月的时间遮盖了头皮的青茬,使他和任何人交谈都相隔一层碎发的遮碍。房间顶上昏暗的灯光和头发,阴影盖阴影,使他眼睛很黑,不知道在看哪儿。不过他总是低着头。在这种姿态下,即使他的额头裸露出来,同时光线充足,他也不会礼貌地注视谈话者。

    钟呈坐在床沿,万里昇坐在牢房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他自我介绍:“我是万里昇。”

    “我知道。”钟呈合上了手里的书。“我比较希望冬鸦来。”

    万里昇提醒他:“他死了。”

    “我知道。所以我接受了你的采访。我比较希望冬鸦来,他是我更喜欢的作家。我看了你的书,你是个二流写手。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冬鸦来。可是他死了。倒霉。”

    他的姿态和用词没有显示出任何抗拒的倾向,可是坐在他面前的万里昇能明显地感到迁就,只比抗拒温和一些,没有好到哪儿去,一样使钟呈看起来无聊而无赖。万里昇问:“那你为什么还愿意接受我的采访?”

    “采访,”钟呈看过来,“采访总是很有用的。如果有人要拍我的电影的话,采访就能派上用场。而且,你,你也很必要。新闻采访过我了,可是只有一篇短短的文章。虽然占据整版,还是太短了。你是长篇作家,会为我写一整本人物传记,是吗?我希望你这种人来采访我。这样的话,我的电影才能有所依据。”

    “电影?”万里昇注意到。

    “电影,”钟呈回答,“我杀了很多人,希望有人给我拍部电影。”

    2.

    说到电影。“我住在表哥家的时候,他租了很多虐杀片影碟,他在客厅里看的时候,我会从门缝里偷看。你知道吗?人皮客栈、针孔旅社、隔山有眼这一类。”钟呈突然地把话题抛还给万里昇。

    万里昇打开录音笔。“我只看过电锯惊魂,很有名。”他很好地把握着平衡,既附和钟呈的话题又随意敷衍的平衡。

    “都很有名,”钟呈纠正说,“我以为你不看这种的。”

    万里昇翻了翻资料:“你从七岁开始住在亲戚家。”他又通过那种平衡把话题带回更该聊的上面来。

    “嗯。七岁的时候我爸死了嘛。我妈是什么时候跑的呢,七个月的时候?太小了,不记得,我爸即使在没喝醉的时候也不会和我说。那以后就只能住亲戚家了。住过姨妈、表哥、舅舅、婶婶家……有没有漏的?你比我清楚,是不是?”

    “没有漏的了。”

    “我记性很好,想记住的话。我供认的时候,还能认出每张照片谁是谁。”

    “你都能认出来?”

    “没有夸张,我都能认出来。我对他们都投入感情,让他们舒舒服服地死。”

    舒舒服服地死,万里昇记下来。写完之后,他又问:“你在这段时间里人际交往怎么样?我看你好像不会特别抗拒和别人交流。”

    “你是说我很老实地向你交代吗?你都有没有好好听我讲话,如果我什么也不说,怎么给以后的电影留下参考呢?我看得很长远的。啊,你刚刚问什么?”

    “人际交往。”万里昇耐心地重复。

    “犯罪心理学,是吗?”钟呈躺下了,枕着自己的一双手。随着他的放松的倒下,阴影倏然从万里昇面前退去,整个空间重新成为了一个活人可以自由呼吸的无压迫的地方。钟呈说:“我也知道一点,一点点。连环杀手们好像总是开始于一瘫烂泥似的童年。我也差不多吗,你觉得?确实是,也不全是。因为常常换地方住,我只读到高中,还没有读完,在从婶婶家去姨妈家的路上连夜出逃到了新十市。不知道那叫不叫逃跑?因为没有任何人来追我。我上学和人普普通通地来往,因为常常转校,没有任何特别好的,也没有特别坏的。即使有人欺负转校生,也不会很久,因为我又转走了。读到高中,我都不记得什么了。

    “我有时候想,如果有个一直欺负我的畜生反而比较好吧。”

    万里昇仍然坐在椅子上没有挪动,他沉静地看着仰躺的钟呈。从他平视的角度看去,钟呈的上半身已经不明朗,只有他搭在床沿的那双腿还鲜明地呈现出颜色来。因为是白炽灯,也可能因为本来如此,那双腿惨白,惨白的腿和橘红的囚服。橘红色即使在夜里也很抓眼,用来预防犯人们逃跑。钟呈穿着这种鲜艳的颜色,却仍然只留下了一双腿,他通过仰躺这个动作,使自己的上半身从万里昇的视线里成功地逃离了。在那张床靠着的墙壁上笼罩着不讲理的巨大阴影,牢房的铁栏杆每根也都投影其上,因为排列各有远近,它们影子分布的间距也不整齐,却使这块粘连的阴影成为了一个整体,成为了一张不美观的、患牙科病的血盆大口。

    钟呈当然看过大白鲨,可能吧,他可能已想到了这种意向,才主动地将上半身伸进这只阴影的鲨鱼的口中。在被吞吃、被咀嚼的时候,他说到那句:“……比较好吧。”

    万里昇沉静地注视着一半流入鲨鱼胃里,一半搭在床沿的钟呈,顺着他的意愿,问他:“为什么?”

    其实答案就在那儿了。如果说钟呈被鲨鱼吃了,那万里昇可能已被钟呈吃了,通过野蛮的进食而达到了一种心知肚明的默契。他已知道要说什么,已知道要听见什么。

    果然,钟呈果然就说:“那样的话,我变成这样比较情有可原。不然,没有某人长久持续地折磨我的话,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问万里昇:“为什么呢?”

    狱卒敲了铁栏杆:“探监时间到了。”狱卒的介入彻底破坏了阴影的构图。狱卒和栏杆站在同一片灯光下,影子也投到同一片墙上。凸出来的一块人影把大白鲨的口齿破坏得稀碎,使影子重新成为影子而不再是别的。至于钟呈,他当然也就在那里,上半身、下半身、无知的头脑和求知的眼睛都在床上,万里昇只要站起来就能看见全部的他,不存在被什么野兽叼走而上下分离。

    万里昇站了起来,这次访谈的最后跟钟呈说:“我下次来的时候可以给你带些东西。你想要什么,烟?酒?性感杂志?”

    钟呈瞟向他:“我要书,冬鸦的《夜奔》。”

    回到家的时候,冬鸦正在万里昇房里,大喇喇地瘫坐在沙发上,像屋主一样等万里昇回去。万里昇打招呼:“好久没见到你了。”

    冬鸦说:“没想到还有再来的一天。你今天是去采访那个杀手了吗?”他摇晃着万里昇的日程本,每晃一下纸张都碰撞出沙沙的响。

    万里昇点头:“他是你的超级书迷。”

    冬鸦不置可否地哼了哼,万里昇回到家了还没有摆脱采访者的角色,这时候采访冬鸦:“你有什么感想吗?连环杀手是你的超级书迷。”

    冬鸦把日程本丢还给万里昇。“我应该有什么感想?”他大声问,“见他的不是我,我有什么感想?是你去见了他。你想什么呢?”

    万里昇没有接住,日程本被丢在了地上,像块香蕉皮般敞开着,每张纸都散落向不同的方向。万里昇低头看着最接近自己的那一张:2月14日,采访钟呈。

    他轻声说:“我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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