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_下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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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宁安后,燕旌终究还是知道了青林剑派的事。傅塘柳却是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的,他找到了宁安青林观后,整整一个月都在修补破漏的屋子。等他将青林观收拾成能使用的样子,外头已经发生过了许多事情。

    一个月后燕旌来了青林观,帮他打扫了院子。他问这里的其他人呢?

    傅塘柳说:“住持师叔年前仙逝了,观里只有他一个人,再晚些过来,道观就该被收走改成驿站了。”

    燕旌“哦”了一声,看着破旧的三清殿,颇为伤感的样子。

    他说青林剑派是他从小听着故事的,他小时候曾想过,将来能回到朔州的话,就要去青林观,和青林剑法比试比试。

    傅塘柳看了他,不假思索地说:“这里也是青林观,我也用青林剑法,你可以和我比试。”

    他不记得这次比试的结果了。他们其实比过不止这一次,尽管燕旌说下一次要在朔州的青林观,他们一起去重建朔州青林观,然后在那里真正比试一次,但后来兴致到了,总会切磋起来。燕旌的刀重而快,傅塘柳不知道他的出身,但从他的刀里,总是能猜想到一些模糊的东西。他的刀法有自己的脉络,有所传承的刀法才能有这样的脉络,也许这套刀法本不是为那把横刀创造的,它本来更加轻巧,更加精致,但被放到了一件更常用在战场的兵器上。他们后来也没有能去重建朔州的青林观。他们再也没有到过朔州。

    即使忙于修补破屋,傅塘柳也是知道燕小将军一怒取敌将首级的故事传遍宁安大街小巷的,这位传闻中神勇无匹的燕小将军窝在他的破旧道观里,好似外面大受鼓舞、振奋起来的百姓和游侠都不关他的事情。傅塘柳终于忍不住问:“到底是发生什么了呢?”

    燕旌说:“我把巴其图的头送到了官家面前。”

    “这事眼下可是满城尽知。”

    “官家称赞李同光治军有方,麾下如此勇猛也抵挡不住肃戎军队攻势,想必是已经战至力竭,现下正在商讨议和。”

    傅塘柳看着他,轻轻叹了气。

    他们在刚刚打扫好又被弄乱的院子里坐了很久。宁安府富庶繁华,气候宜人,眼下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城里的丹桂飘出轻轻的香气,小贩沿街叫卖的声音由远及近,又走远了。他想,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在这个舒适清爽使人昏昏欲睡的下午,燕旌不再喜欢宁安宜人的气候、精美的饮食,变得不喜欢这不喜欢那。

    天色将晚,燕旌说他辞官了,从北边回来的路上他看到北方的游侠隐姓埋名惶惶度日,他要再去一次北方。傅塘柳说,好啊。后来他们去了很多次北方。

    燕旌少年时心高气傲,官家不愿意北伐,他就拒不在偏京宫中挂闲职,跑到江湖上做燕大侠。但他又不敢离去,他不喜欢宁安,常常往北跑,却总是会回到宁安,回到宁安的青林观。后来的人将他住在道观中的事当做他狷狂做派的一面,但不会有人知道他曾说过他怕庙堂上的大人们终于想要收回那些遥远故土时他离得太远,官家就不等他回来,草草安排别人去。他这一生以狷介孤傲闻名,几时有人听过他这样唯唯地说这样卑微的话呢。他说得傅塘柳心口滞涩。这微微的滞涩没能被等待的漫长岁月冲刷掉,反而渐渐变得更加明显了,他总是会想起那个锦衣怒马的少年燕旌,在这样卑微的等待里蹉跎岁月。燕旌等了三十年。四十六岁这年,他像获得了什么预示,厌恶起“老”这个字,尽管他看上去仍然健康强壮。四十七岁,他忽然病下了,药石罔效,仿佛天命蛮不讲理地砸到他身上。四十八岁,他等待的第三十年,等到了偏京宫中来的诏书,用华丽辞藻赞颂他十八岁时的功绩,封他作河西侯,却仍然只字未提他梦想一生的故土。

    他最后的时光,倚靠在床榻,看着窗外落叶飘零。他也看傅塘柳,用他叫旁人畏惧、叫傅塘柳痛而爱的眼神,像要把傅塘柳刻到骨头里。他被病痛折磨得削瘦疲惫,两眼却一直熠熠生辉,让傅塘柳忍不住想他若生在另一个时代,若今生能重新披甲去收复故土,哪怕是能够等到一次这样的机会,会成为怎样一个燕旌。

    他想过去的三十多年,他从未用语言宽慰过燕旌。燕旌讽刺他道士做久了化于天地大道,天地不仁,体会不到俗人的忧虑,却又不是讨厌他的样子。他并不很懂得燕旌为什么会喜爱这样的他,又觉得不必想明白。燕旌的最后一天,在连日昏昏沉沉后突然清醒了一阵。他说他也终于要化入不仁的天地,终于和傅塘柳一样了。傅塘柳却答他,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燕旌和天地万物都不一样。

    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和燕旌的一生,许多话都没有说出来,都认为即使不说出来,对方也明白。

    燕旌笑起来,秋叶落尽了。?

    燕旌四十六岁这一年的上元灯会,潜龙江沿岸教坊乐声响了整夜,灯火也亮了整夜。城中的灯火映在江水里,水与天的边界看不分明,灯光与星河混做一条悠悠长长淌过漫长岁月的大江。他们眼前的宁安仿佛落到了时间之外,一霎的繁华千年来没有变过,千年后也不会改变。傅塘柳在夜色里握住燕旌的手。

    天地如逆旅,他说,我亦是行人。

    燕旌没有抽开手。他写文章时总是收不住满腹文思要写得很长,对傅塘柳说那一点心迹时却会哑然失言。最终他回握了傅塘柳的手,说,光阴也过客,何不秉烛游。

    傅塘柳知晓燕旌心里真正在想的并不是这些。他握紧燕旌的手,他知道燕旌也知道他心中真正所想的事。漫漫光阴里只得一刹那的、宁安府立于危石摇摇欲坠的繁华,在寻常人的生命里也足以是一生的长度。这里的人不必担忧北方的肃人,他们的一生,也许他们子嗣的一生,也不一定会见到这虚假繁荣覆灭的时刻。于是虚假的繁华也成了真的,说它虚假的人反倒成了傻人。

    二十八年以后,那些真正在想的、想了二十八年的事,说出口时也会变了样子。他们便也看着宁安华美的灯火,说,真是好夜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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