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2/2页)

仍然觉得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之所以在活动，是因为他还没有达到某种目的；而在争取达到目的时，他就要创造自己发挥自己。目的一经达到，活动和生命力也就消失了，接着而来的乃是对一切失去兴趣，也就是精神或rou体的死亡。

    所以，我甚至有想过，会不会你的目的达到，得到了你想从我这里获取的东西后，就迅速对我失去兴趣。

    我没有后悔在那家酒馆把当年欠你的那个吻还给了你的行为

    这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去思索，我们是否真的拥有做出选择的自由。踏上命定的道路是因为我们被周围的事所驱动，在自身缺陷的束缚中以为是遵循自己的意志，想预知自己的命运，实际上从来没有一个绝对的答案，不管我们能否去预知，或许，就连我们所拥有的自由也仅限于选择反抗或是接受。或许，我们所能意识和知晓的边界、我们能够作出的反抗或顺从，从出生那刻起便已烙印在我们身上。

    摒弃了老师梦想建立哲学家之国的是柏拉图；挑战天父在大地上重建伊甸园的是维京人的克努特大帝；拥有金色大门的“幸福之国”是Omes；——他们都那么笃定想要一样的美丽新世界。

    邵权，虽然我仍然觉得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然而，无论我拥有多少自由的意志、无论我能够作出哪些选择，若是你的话，我选择接受与你纠缠的命运。

    时间不多了，我的纸墨也没有剩多少。事实上，我想这封信并不会被送到你手上。但是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的话，到了那时，我们走向了哪个结局呢。

    会不会在那个结局，你始终没能走向我，我也始终没能走向你。

    我最近拜托一个叫王洋的雇佣兵帮我干这些危险的活，但离事情结束的日子将近，我想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如果它不会被送到你手上，那我可以来碰一碰我的运气。我猜测你也有话想要问我，你要去哪里，你要做什么。既然有很大可能那你收不到这封信，我可以问了。

    邵权，你为什么在我这里总是哭。

    你还不懂吗。程淞。邵权嗤嗤地笑了，从烟盒里夹起一根叼在嘴里，把烟点着了，在把烟熏到肺深处的过程中，钝痛沉重地压迫着心脏，呼吸就开始震颤。瞧瞧，这自说自话的模样。

    还是这么懂得拿捏他的神经让他愤怒。

    其实，我或许有点明白了。

    事实上，你每次在我面前哭，我都会感觉到一种不受感观控制的意识形态在流动，我也无法怪罪于天气。明明一个真实的人，无论对他的感情有多深，总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我们感官的产物，也就是说，我们始终无法看透，总有一种分量是我们的感觉所抬不动的。所有的或许都只是在以自身想象去塑造。

    首都已经戒严五天了，不知你是否回京，无论之后我和他们在中南海究竟发生了什么，经历了怎样的谈判，一切都会尘埃落定的。我不怕死，我也不怕疼，我以为我会得到畅快，却没想到最后想到的还是无论我和你的这种感情是不是在以自身想像为题材，哪怕时间倒流，我依然会选择和你纠缠的命运。

    邵权，我始终觉得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通通都胜过许多我说到的事物。

    我并非可以做出任何承诺的道德家，我并非可以拯救他人的存在，我无法成为谁的精神支柱，我也绝非避风港，但我想我也不应该再继续把一切都归咎于理性的想法。

    就像多年以后我还是没有忘记你的眼睛，我知道世界并不属于任何人，世界任何一个人都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熟悉的、不熟悉的，很快都会得到改变，可是我只想你看着我，但我能做到的只有最后给你写一封信，它会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它存在的理由，直到整个世界化为灰烬的那天都不会改变。

    我无法成为道德家，拯救他人的存在，或是谁的精神支柱，避风港。邵权，我真希望现在你依然能看着我。

    邵权，我始终觉得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记住我——被划去了。

    忘记我——也被划去了。

    钢笔划过去的力度铿锵有力，邵权看着最后被划去的六个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跟疯了一样。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窒息感了，邵权又骂了一句cao，从口袋里掏出药瓶打开囫囵吞下几颗。他甚至能舔到口腔里的血。

    清晨阳光的微斜，透过含着露珠的树叶脉络，半梦的意识与邵权脑海里的画卷重叠，模糊的想象世界里，草长莺飞的大片原野上方天光沉闷，荆棘般的铁丝网对他隔开了站在他前面的少年，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驻足在铁丝网那头原野中的一个背影，身着白衬衫的少年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他在远方冷静地看着他，形同陌路；他独自一人走在他自己的路上，一路无人相伴。

    需要守护的公主，也是傲慢的国王。站得真远。在繁华和无趣里，背对着他的少年身上独特的气质也许就是整个世界的另类，潦草的草丛漂浮着斑斑驳驳的光晕，只有少年逆着天光，原本的冰冷表层被镀了一层温度上去。这一切都让他不得不把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带动的风尚未吹起少年的头发。时光倒流到他们还拥有年轻的躯体时，邵权看到自己的手掌重回到年少时那般，地平线慢慢往下坠去炽热的太阳，照得整个天地都蕴着暧昧不定的茜色，放射着铺陈而来的橘黄色辉光。

    太阳彻底往下坠下去，照得程淞的头发金灿灿的，一路衍生到他的发顶，晕开深橘色的暖光。拉扯出无限延长的影子笔直地蔓延到邵权的脚尖。他们的影子相重合起来。世界颠倒。

    一时间分不清现实与虚假，邵权此刻只想到幸好依地普仑的副作用不包括强光敏感。

    让他还想扯起冷冷的嘴角去挑衅，直到前面的那个家伙回头，梦境让无法再现的年少血性在充满攻击性的目光里真实至极。

    他仿佛听到了潮汐声，冷冷的浪花拍打着岸边，宣告着大陆和海洋从古至今都是一对敌人。

    他是十几岁的年纪。他也是十几岁的年纪。

    可他们其实都不再是十几岁的年纪。

    振撼人心的雕像能把教堂的外观塑造得格外崇高，那监狱是否就需要格外冰冷森严的外观和旁人对它似真似假的揣测才会显得更加禁忌。

    京城昌平州东30里有秦城，城北有龙泉，汇聚成海，谓秦城大海。

    可是程淞，我知道秦城没有大海。

    【一千零九十五天，我被关在京城的邵家别院，你在离我遥远的秦城监狱。

    程淞，没有人想记住你。

    我甚至连见你一面都不被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