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木沁 (第1/1页)

    我第一次去到木沁，是1986年的秋天。

    当时的木沁几近无人区，风沙长年累月都在吹，出门看不见人烟，人只能通过习惯和听力辨别方位和避开车辆——这里非常不幸的是，距离一个兵团很近，经常有车经过。大概十年前，这里还有过兵团组织的人来拦沙种树，可惜这个工事很快就废弃了，至今还有一排矮矮的平房在远处风沙最大的戈壁处，静静地让人不解。

    我是坐图鲁的车来到距离木沁十公里外的地方。那里是木沁最后不被沙子覆盖住的、还能看得清晰的地方。图鲁说，这全靠几公里外一条经常改道的地下河，才能种胡杨林挡挡风沙，略微不像木沁那样漫天黄沙看不清。

    这里有图鲁的家。是一个矮小的石头屋子和一个毡房，毡房是五年前一个路过的牧羊人来进木沁找羊前留下的。那人拿着鞭子喊着羊羔的名字，进入了木沁深处，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了这座毡房。图鲁打理着毡房，收拾的干干净净，只是偶尔用来待客。

    我坐在毡房里，喝着一碗羊奶，羊奶有些腥，但是这是图鲁拿得出来很好的食物。他的妻子巴娃微笑着把一块馕饼给我，三个人坐下简单的吃完东西，图鲁抚摸着小儿子的头，常年被黄沙吹得皲裂发黑的脸上露出一个很满足的笑。

    “你不用进去了，图鲁。”我向他摇头。

    “你一个人不行，这次的人很多，半个月前，木沁有人看见过，十几个人，都有枪。”

    “谁看见了？”

    他思索了一下，擦了嘴角胡子沾上的羊奶，对我道：“格木托。”

    “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常年和他阿妈住在木沁。”

    我很诧异的是木沁居然还有人烟。这也并不能怪我大惊小怪，实在是木沁的信息太少了。书面的只有兵团的一些附带资料，大多对木沁一带而过，我随身携带的资料，十几张兵团给的纸张里，只有不到一页真正关于木沁的。而关于木沁的信息也并不是完全有用，大多都是风沙和沙漠化的地理信息，对于城镇和人一无所知。

    图鲁把托关系找来的资料给我时，常年憨厚的笑容里带着落寞——这是我们进入追猎办以来，资料信息资源和安全性最少的一次。

    “木沁……这可是木沁啊。”

    是的，这是木沁。一座空城，死城，无人之城。

    “木沁居然还有人？你是怎么联系到的？”

    “是巴娃告诉我，看见那个男孩从木沁里出来，她才知道了他的名字和住址，格木托说他还会来。不过这个季节木沁风沙很大，知道了也不一定能找到。”

    我抽完一支烟，“试试吧。”

    我在图鲁的房屋里住下，我们暂定先等三天看看那个男孩还会不会出来，等不到就先进去试试。在三天里我据理力争让图鲁留下，他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为此还愧疚的杀了一只羊招待。

    不好的消息是，木沁附近的风沙越来越大了，很可能会有沙尘暴，我看着天气预报，打算等沙尘暴过去，又得耽搁几天。

    第三天时，沙尘暴提前席卷了木沁。

    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我们紧紧锁紧门窗，风沙在外面呜呜作响，图鲁很担心毡房会被吹走，便提前搬来很多石头压住。风沙像是一种怪物的呼号，窗户外只有黄色的一片，其余什么也没有，因为以前玻璃被风沙吹碎过都订上了铁板。我把门前堵上杂物，砰的一声——又有一只沙鼠被风拍卷砸在窗户上，尸体扭曲，眼睛看着我，像是外面的怪物在向我示威。

    我想他找错人了。我身体的反叛因子跃跃欲试，很想把门打开和外面的东西干一架，我的理智控制住我，外面并没有什么怪物，只有漫天黄沙。

    这样过了一天左右，我们已经渐渐麻木忽视了时间，只有耳边源源不断的风声，巴娃捂着孩子的耳朵在厨房不停地念着本地驱除风沙和梦魇的语言，等我走过去时，她那双凹陷的大眼睛惊惧的看着我。

    我才意识到我穿了全套防风衣，手里的枪还没收，于是立马摘下眼镜把枪收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阿列克谢，你实在太像蛾子们了。”

    图鲁笑着拍我的肩膀，我无奈道：“没有办法，他们看见我这种模样，总比我穿军装好。”

    蛾子是这里的人对偷猎者的俗称，说偷猎者很像一种黑色蛾子，所到之处牲畜都会被吃干抹净，那种蛾子翅膀长，口器尖锐，被叮一口就会威胁生命。而阿列克谢并不是我的本名，而是我在追猎办的代号。

    追猎办全称追捕偷猎者民间协会办事处，听着威风凛凛，其实不过是一个自发的小组织，图鲁和我都是里面的老人，前些年还有些人，现在已经只有寥寥几个了。

    外面风沙渐小，沙尘暴或许快过去了，可惜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沙风，我来的不是时候。

    巴娃煮了一杯奶茶给我，我向她道谢，图鲁让我明天这个时候再走，我正想开口突然听见一声巨大的砸门声。

    有节奏且很响，我让图鲁坐下，拿起枪去看看。

    门还在敲击着，我喊问是谁，对面顿了一会，无人应答。

    幸好门边有窗户，我敲了敲窗户，过了一会，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窗户附近，正在慢慢靠近，我举着枪，只要轻轻一扣，就可以射穿对方的脑袋。

    但终于人影靠近，对方很明显是男性，穿着白色的褂子，鼻子到下巴被白布围住只露出一双异样的眼睛，他像是看不清，离玻璃越来越近，几乎贴在窗户上，终于看见了我的枪。

    “格木托。”

    他的口型说到，我放下枪，找来图鲁把他放了进来。

    虽然说是等这个少年，但是实际上我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没想到“格木托”居然真的找上了我们。

    少年的身形瘦削，进了屋门依旧没有摘下白布，一双眼睛深深的凹陷下去，漆黑无比地盯着我。

    巴娃很心疼这个孩子，从厨房端出了一些尚且温热的羊奶，格木托没有推辞也没有道谢，就着一口喝下，又很快地围上白布。

    “你是格木托？生活在木沁，和你的母亲？”

    对于我的问题，他很明显并不相信我，图鲁朝我摇头，笑了笑道：“别担心，他叫阿列克谢，和我一样是追捕偷猎者的，你不是说前些天看见很多人进了木沁吗？别担心，我们会保护你和你的母亲的。”

    我盯着这个小孩的眼睛，对于图鲁的话他眼里并没有什么感激和信任，他并不像我遇到过的荒漠生活的孩子。

    “十个人，有枪和车，带着捕兽笼，你不行。”

    无论这个小孩是故意想要激将我，还是真的看不起我，我承认他的目有枪到了，无论如何我都会进入木沁。

    “那你就错了，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