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药茶和庭中树 (第2/2页)

安跟着陆清远进到人家院子里，绕过一畦畦小菜地和挂满鸟笼的木架子，最后来到书房前。

    门大大方方地敞开，他们要找的人就坐在一张长案后边，头发已经全白，精神很矍铄，笑吟吟地招呼:“来了啊。”语气很熟稔。陆清远姿态自然放松地同他交谈起来，话几句家常，随即很快聊到于安近况。

    生人面前，于安紧紧挨在陆清远一侧，女人的手搭在他窄瘦的肩膀上。就算听见关于他的话，于安脸上也没表露出好奇或害羞的神色，目光仍旧未离开黑色的地砖。老中医按流程给他望闻问切，两指把着于安脉象时，眉头微凝。陆清远取过纸笔，老先生提起吸饱墨汁的狼毫，沉吟片刻落笔行云流水。

    老先生写着，说:“院子里我养有一些鸟，小姑娘待在这无聊可以去看看。够不着的叫大人帮你摘下来就好。”

    于安眼睫这才细微地颤了颤。

    他心里确实在惦记来时看见的一对珍珠鸟，小巧、活泼，一只在细木条笼子里欢快地叫，另一只正啄食青花鸟食杯里的水。木架子全打磨得很光滑，上了一层顶漂亮的漆，挂的鸟笼大小不一风格各异，看着都是有些年头的私人藏品。他不说话，眼睛却抬起来询问陆清远了，看起来乖乖的。

    陆清远颔首:“玩去吧，别跑太远。”

    先老生补充:“待会儿同你奶奶留下来吃完饭再走，已经招呼过厨房了。”

    单子上的药材有些是要叫人去市里的大药房抓回来的，少部分在于家老宅背后的林子就能够挖到。煎药的活计陆清远自包揽。她觉得底下人把握不好火候，煮出来效果要减半。

    老宅的家仆其实很少，而且大部分是短工，除了一个管事，剩下都是俩人回来住之后才临时招来的。修在山脚的偌大房子空荡，到了夜里沉寂下来，于安却不觉得害怕。陆清远在这里会叫他圆圆，告诉他这是mama给他取的小名，还会带他去后山摘桃金娘回家酿果酒。于安清早穿一身碎花棉布裙，出门前喷好花露水，提上小竹篮子陪她慢悠悠散步一般上山，赶在太阳升到头顶前赶回家吃冰在水井里的西瓜。

    在于安的印象里，其实两人间极少有这种温情的时候。陆清远总是很忙。于安父亲醉心学术研究，跟经商八竿子打不着，更没有什么运营管理的经验和兴趣。大小分公司的事只有于安的叔叔在帮忙分担，顺利的话明后年才能正式接手。市区里的大别墅每到傍晚便灯火通明，邻家人声鼎沸，这种热闹繁华对于安而言既触手可及，可又相隔千里。

    “祖母。”

    厨房的门虚虚掩着，被于安推开后发出吱呀的响声。陆清远正忙着把坩埚里的药汤倒出来，旁边是滤出来的药渣。药很苦，咽下去会有一股令人难以堪忍的回甘。头一次喝时于安表现得很抗拒，含着一口怎么也咽不下去，刚吞下去一点点就要吐出来。

    陆清远说:“你把它当茶喝下去，别想着这是药。”

    她偶尔会泡那些苦涩的茶。于安喝过几回，喝完一杯皱起鼻子去问厨娘要蜜枣，又端回一小碟子甜花生干果碎给陆清远作茶食。陆清远说自己不需要，你可以用这些甜的陪我慢慢吃茶。语毕又笑于安吃不了苦。

    于安说:“吃得了的。”又喝一杯，忍住没去吃枣子。他其实是想看祖母多笑笑。

    陆清远却不再聊了。

    于安吃不得苦，命也不见得甜。算卦同她的说，于安是“因情生”，也能“为情死”，却没有再多解释一句。

    因情生，何为因情生？是指他是相爱诞下的结果，还是为赴一段缘才来的世间。为情死，又是为谁死？怎样？何时？

    于安放下喝空了的碗，指尖被烫的有些发麻泛红。他轻轻牵扯一下陆清远的衣角:“祖母，昨天唐先生差人送来了一只八哥。要一起去看看吗？”

    中庭生长一棵亭亭华盖长势喜人的枇杷。于安从没见过他祖父，家里甚至一张照片也没有。老管事告诉他这棵树是祖父亲手栽的。陆清远说，枇杷橙黄，呈圆状，簇拥结果，种在中庭寓意多子多福、吉祥瑞兆。

    可她一次也没有回来看过枇杷开花落果。

    暑假结束之前，于家的人派车来接他们俩回去。陆清远靠着靠背，阖眸淡淡地吩咐:“开车吧。”

    于安摇上车窗。

    一切蝉鸣鸟叫于是阻隔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