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梦回 (第1/1页)

    天朗气清，是适合出游的日子。

    孩童最是贪玩，此刻迅迅正在草坪上撒欢，雅思则猫着腰跟在他身后，碎步向前，作势要抓住他，而贺峰则在一侧随他们走着，微笑着看着母子俩玩闹。迅迅迈着小短腿边跑边笑，米粒般的小牙齿在阳光照耀下更显洁白，雅言站在草坪有树荫的一侧，张着手准备迎接朝她跑来的迅迅，阳光透过树叶形成的光斑洒在她身上，平日肃整的眉目显得分外平和。雅思终究是吃了不肯脱下高跟鞋的亏，在不甚平坦的草地上一个踉跄，身体失了重心向前扑去——

    “怎么那么不小心？摔到了怎么办？”贺峰及时护住她，往自己身前一带，神色颇无奈。“因为知道有你在我就不会摔呀，老公。”雅思笑盈盈地凑过去，双手搂上他的脖子。

    一切都是柔软又宁静。

    而此刻，坐在草坪外长椅上目睹这一切的她重获了活动的能力，迫不及待地朝他们走近...几乎要跑起来。

    “你要是走过去，那她就会和你走上相同轨道。”一道声音突兀地在她耳边低吟，她顿了一下，并未听信，依旧快步向前。

    “夫死子亡，亲人陌路...”似是梦呓，似是诅咒。

    她终于停了下来，停在他们不远处，欢声笑语近在咫尺，却与她无关。

    “你是谁。”她早已泪流满面，草坪中那个与她面容一致的女子却与爱人亲密耳语，言笑晏晏。

    眼前的景象顷刻消失，只剩逼仄狭小的空间，和两个如同双生的女人。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只是先前低语的女子眼中多有悲悯：“我是她，也是你，我们是同一个人。”

    “你先前看到的皆为虚幻，是你的臆想。”

    “不要再沉浸于幻想中了。”

    “康雅思，Jessica，你该醒了。”

    入目一片惨白。

    雅思的五感都被这惨白所蒙蔽，她似也堕入了这片无际的白，终于被刺鼻的消毒水味解救。呛人。她想，于是她听到自己咳嗽，又因嘴唇干裂而感到疼痛。意识回笼，却不抵久睡后的头脑昏沉，她只模糊想起自己此刻身在医院，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或许是自己病了。

    医生与护士不知何时进了病房又走到她床前，见他们满脸关切，她扯出一个自认为不失礼的笑容。“康小姐，你睡了很久，虽然在此期间我们一直有关心你的身体指标，但保险起见，我们将为你进行一次bodycheck。”雅思垂下眸，颇有些吃力地领会医生的话，而医护人员已经对她的身体开始检查，她任他们摆弄着，眼睛一直望着打了石膏的左臂，想从混沌的思绪中剥离出一丝记忆，直到右臂突有刺痛她才微微侧转头，看向护士手中从她身体里抽出来的血，终于想起自己的处境：半个月前，她在家里吃了将近整瓶**，还拿刀在自己左手腕划了两道...哈，划得有些深，甚至伤了肌腱。

    再半个月前，她做得是相同的事，不过不是在康家，是在贺家，醒来时也并非在医院，而是...回到了过去。

    “康小姐？康小姐！”雅思在沉思中被喊声一惊，抬头顾盼，须臾才找到喊她的人。不知何时医护人员俱已离开，如今在她床前的是一位端着碗的阿姨。“康小姐，喝点粥吧，你睡了两天多不吃东西不行的。”阿姨一面打开床边的小桌板一面碎碎念：“本来想给你弄rou蓉粥，但是医生说你刚醒最好吃点白粥...哎呀，你那么瘦吃白粥怎么行呢...”雅思已不复初醒时的蒙昧，她很快认出了这是这半个月来一直照顾她的护工阿姨，因为所住的是封闭病房，她也许久未见除她与医护外的其他人了。她低声道谢，看着小桌板上摆放的白粥以及几样小菜，却是没什么食欲。

    “这些小菜是你家里人带给你的，说你喜欢吃，配白粥吃也能让嘴巴不那么淡嘛。”护工见她长久地盯着桌上的食物，开口补充道，话语中却捎带了些忐忑意味，还一直偷眼瞧她面色，只不过雅思如今不会注意便是了。

    家里人带的？雅思抬手，强忍着指尖触碰勺子时出现的微弱的电击感舀了一小勺橄榄菜缓缓地送到自己口中，咸味在久未进食的嘴里无限放大，竟至有些泛苦的地步，让她稍皱眉，随即又平展——确实是家里的味道。而一旁的护工则有些着急，可看着主动进食的雅思又不好说些什么，只得在雅思吃下第一口后默默嘱咐：“这样吃好咸的，配白粥吃啦，白粥还暖胃...”

    于是她沉默而缓慢地吃下了半碗粥，护工见她放下了勺子不欲再动，倒也没劝，只是上前准备收拾时，雅思开口了：“请问...我家里人最近怎么样？”

    护工明显一愣，先是有些支吾，又怕雅思误会，说得有些慌乱：“啊，你家里人，他们没什么，没事，都挺好，就是很挂住你，想见你。”雅思没接话，护工觑着她的神色，含糊补充道：“你mama瘦了一些...她很心疼你。”

    “谢谢。”雅思勉力勾唇，低垂双眸。

    “康小姐，你好好配合医生，争取早点出院去见他们吧，他们一直和我打听你的情况的，生怕你出什么状况，你还年轻，家里人又那么...关心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护工收拾完以后，见雅思还保持之前的样子，终是忍不住说了几句，这样年轻鲜妍的女孩子，明明应当在太阳底下如春花被照耀，如今却同衰朽枯木般在一隅苟延残喘，怎会叫人不扼腕。

    “谢谢。”还是这两个字加一个笑容，不过比之前多出些真切。

    “待会会有医生过来，如果你有什么事的话，按床头的铃我就会来的。”护工朝她点头，背转过身后却无声叹息，心里又有些庆幸——需知，这是半个月以来雅思最主动的一天。

    病房内终于只剩雅思独自一人。她颇为疲惫地阖上双目，脑海里是梦中风和日丽，甚至于贺峰在阳光照耀下泛银的鬓角都那样清晰。她想流泪，可泪腺麻木，并不听她使唤。

    在今日之前，她其实并不太分得清半月以来所历是真是幻，在那些景象中，贺峰时而情深一往，时而厉如鬼魅，叫她恐其非梦，又恐其是梦。如若不是今天梦中人点醒她，怕是还要浑噩不知多久，困顿于梦寐中不得脱身。

    是梦也好，贺峰的深情至少自己曾经拥有，可憎恶...那些是当不得真的，对吧？雅思宽慰自己，眼前浮现却是贺峰朝她吼“离婚”狰狞的眉目。她甩头，倏然睁眼，仔细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又落回左小臂，盯着纱布和石膏瞧。她看不到伤口，但那种痛与麻痒交杂的感觉却让她清楚感到伤口在愈合，也提醒着她曾发生了什么。她自醒来后就无甚神采的眼中突然蒙上了一层深刻而复杂的情绪，以至于右手也不自觉去触碰那冰冷且不太平滑的纱布。

    如果身体上的痛楚需要在真实生活中才能感受到，那她往日在贺家的生活便不是一场大梦，只不过她那时哀莫大于心死，故而手臂上细细密密、深深浅浅的刀痕也不过是她用于沉湎幻境的工具。而如今...自己竟真回到过去了吗？甚至回到还没有和杨志球结婚的时候。

    这算是上天眷顾吗？她笑，眼泪却未停止坠落。是吧，一切都还有余地，阿爸没有被骗，姆妈没有生病，姐妹没有反目，连他也还未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可若真的是眷顾，为何会舍得让她回到与爱人陌路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