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1页)

    丰李镇最近来了批支教大学生，镇上只一个学校，二三十个人才不能全挤一个庙里，镇长请校长细细做了规划，把人一一往下面村子分去。

    土岭村也分到一位老师，上面通知下来时，村长高兴得一张黑脸上全是褶子，早早便开始准备，动员村里学生预备在当天夹道欢迎。

    冯橧结束大学四年课程，既不参加保研也不出国深造，一声不吭跑来乡下支教，要说有多么想为人民服务也说不上，纯是闲的。

    一路上飞机转火车，火车转客车，下到当地镇上还坐了许久颠得人肠胃都翻出来的三轮车，他有些想发火，可是连日奔波又让他疲累不堪，所以一个字儿也不想说了。

    他以为到镇上已经是终点，结果在招待所睡了一晚，就被通知往村上去，背着自己的生活用品，冯橧无奈坐上拖拉机，再重新感受一番土路的颠簸。

    “哎呀，你说那大学生长啥样啊？俺们这土沟子可是百十年莫见过啊。”

    “俺听说大学生是国家最有文化的人，可厉害可气派，都是穿皮鞋穿衬衫哩！”

    土岭村口此时跟过年似的热闹，凡是家里走得动路的都在这聚着，女人汉子放了活儿，抓把毛嗑儿边吃边聊，声音一长一短，拿话打仗一样。

    村长把一溜儿泥孩儿归置在一起，低着头嘱咐道:“待会儿老师来了，你们一听俺说完欢迎就立马大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晓得不？咱要让老师觉着那啥…暖热…热…热和，知不道？”

    一群平时上树下地的小娃子睁着大眼睛，愣声儿应道:“晓得了。”

    当冯橧背着大包，一身T恤仔裤出现在村口，热闹的人堆儿一下子安静了，汉子婆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好像跟听说的不太一样，但是无论如何，来人一看就跟他们不是一个档次，瞧着干干净净，人也高大。

    村长适时一嗓子吆喝出来:“小同志你就是城里来的老师是吧，欢迎来到俺们村，俺是村长赵大海。”

    村长也不管大学生现在什么状况，伸出一双黑手抓住人家胳膊，身体往后面示意了下，笑呵呵道:“这是俺们村的娃子，欢迎老师！”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冯橧被齐刷刷的一声喊惊得差点跳起来，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经历这阵仗，他咽着唾沫压了压跳动的心脏，勉强镇定应了声谢谢。

    村民们见他说话也开始笑呵呵上前打哄，把村长都给挤一边去了，可不是要好好瞧瞧，这可是大学生哩！

    “刘婶子你快别挤了，俺都站不稳了！”赵成成在人堆里被冲得像根草似的，中途不知道被谁扯着裤绳，裤子要落不落还得拿手抻着。

    姓刘的婶子被他拿话一指立时不乐意了，这么多人又不是她一个人在这挤，再说她也挨挤得慌呢，她嗓门尖细，刺人一样的:“怎的，俺没有挨挤啊，你那么金贵，咋不叫人拿轿子抬你看呢！”

    赵成成一听这话，自己先没怎么着呢，就让这姓刘的挤兑了，再说她一个外村人看热闹还这么拿腔拿调，他火儿一下上来，“是呗，那不比你要金贵点，俺看本村儿热闹俺该看！”

    一说出口赵成成就觉得这话要遭，果然旁边汉子冷笑一声开口:“你们村儿，那俺们还真是福气不浅了，沾光沾得老脸发亮了！”

    赵成成嘴一抿，手抻着裤腰不说话了，踮着腿往外张望，他个小，周围全是些高大的汉子和丰满的婆娘，扑腾半天也只看到那大学生脑门儿顶，头发黑揪揪的，太阳光一照还发亮。

    眼见这热闹自己是瞅不成了，赵成成拽着裤腰儿往外挤，走到田坎把裤绳系上，拎着来前放着的背篓，去坡上割猪草。

    他蹲着拿镰刀一边飞快绞草，一边暗暗猜想那大学生的模样，长得那样高大，想必身体也结结实实的，大脑门白生生发光，脸肯定也差不到哪去，他又想到村东边那家汉子脸盘长得像猪腰，要是把大学生脑门装上去可滑稽，想着想着自己就乐了起来。

    赵成成干活快，加上其他人都在村口没人跟他抢地，一会儿就攒了背篓猪草，勾着身子背到家里，刚好到吃晌午饭的时间。

    他往屋里吆喝一声才向下卸背篓，揉揉两边肩膀，转身就看见老头子杵着树杈做的拐杖出来，“爷，你咋走出来了，俺现在弄饭去，你快进屋。”

    把老爷子弄到堂屋坐下，赵成成就开始洗菜炒菜，干了十几年活，两菜一汤十来分钟就能做成，他蒸了三个大馍馍，直接搁在菜盘上端出来，赵老头今年七十八，牙掉得没剩几颗，胃也缩得没几寸，一个馍馍吃一半就让给赵成成吃了。

    赵成成满足地吃完两个半馍馍，桌上大半儿菜也进了他胃里，吃饱后他抱着家里的土狗子懒洋洋搓着，乡下人叫畜生没个讲究，十户人里九户的狗都叫狗娃，赵成成就是那不同的一户，他似模似样给自己狗取了个名字，叫赵发财。

    赵发财一进他家门儿就是个闷葫芦性儿，那小尾巴跟拿浆糊粘了似的，轻易不动弹一下，也不爱叫，成天吃喝完就往门槛前一躺，赵成成老说它是个皇帝狗，真是欠它的伺候。

    等肚里不撑了，赵成成放下赵发财去洗碗，院里活儿每天都是这样，碗洗完就宰猪草喂猪，往掺了水的碎猪草里拌几瓢糠，搁楞两下往猪槽一倒就了事，圈里两条猪吃饭跟打架一样，每次都要赵成成守在圈旁，看哪个霸道了就拿瓢往猪头上一敲。

    鸡鸭一早就放了出去，赵成成在柴堆儿里寻摸鸡蛋，现在天儿热，鸡也不爱下蛋，五只母鸡一天能找到一个蛋就不错了，收完鸡蛋就该去洗衣服，往常都是早上干的事，今天去瞅了个空热闹给耽搁了。

    赵成成端着盆儿往河边去，路上遇到不少婆娘，都是去洗衣服的，想想也是，早上都去瞅热闹，哪来的余闲干活儿。

    “你们早上都瞅见那大学生了吧，派头就是不一样哈，说话啥的跟咱们简直是天上地下。”

    “哎呀，可不是么，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大学生呢，你瞅咱们那吴老师，高中毕业的，平时也够派了吧，在大学生面前一比可是磕碜了。”

    “哈哈哈…，说不得说不得，给俺们吴老师听见了，可不得气死了。”

    赵成成听着女人们的闲唠嗑，心里跟猫抓似的痒挠挠，咋就没瞅见那大学生呢，听她们的意思还跟文化人说上话了，也不知道是个啥音声儿，讲的么子高深话，他一边搓裤衩一边往旁边靠去，悄么声儿问:“翠jiejie，你瞅见大学生了么？”

    被他发问的年轻妹子作势也往他耳边一凑:“勉强瞧见个影儿么，长得真俊呢，俺没见过那么俊的汉子。”

    赵成成偏头去瞧她，就见黑发里露出的耳朵边和脖颈儿都是红的，心里有了数，贱兮兮笑起来，“那大学生有对象儿没，俺瞅你不差么。”

    “瞎说啥呢，有没有对象看一眼就看出来啦，人家是下来做工作的，心思肯定在工作上呢。”

    “哎呀，可惜了么，不然俺去帮你问问么，反正费不了一口水的事儿。”

    “啥叫帮俺问？你自己爱瞎闹猜别扯上俺！”

    “哎你别生气么，俺早上都没瞅见他呢，是不是真像你们说的那回事儿俺也不晓得哩…”

    “听村长说他要把大学生接到自己家去住，村长家楼房子宽敞么，住的地方肯定比咱们这些地儿好。”

    赵成成一琢磨倒也是，现在只有村长家是盖的二层小洋房，连猪圈鸡棚都是水泥砌的，还有水泥仓库，村儿里没人比得上村长家阔气。

    他用水漂着衣服，洗衣粉的泡沫被漂到河面上，跟他的心思一样飘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