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1/1页)

    宁蔓这个女人，秦晔怕了好些年。

    光瞧一张脸，宁蔓也是风情万种；可惜为人处事颇有种不羁的傲气，更兼口下从不留人，是以在悬月门时——那是秦晔去望山之前的宗门——并没有什么朋友。满打满算秦晔算是半个，另外半个因为酆白露被扣除。

    这就又是一个秦晔千年来未解开的谜团：缘何宁蔓如此厌恶酆白露？

    若说宁蔓对他有情，那是万万不可能，秦晔虽然于情之一字吃亏良多，但也非是一个睁眼瞎。用足尖想也知道，宁蔓决计看不上他。

    若说她和酆白露有仇，又太过荒谬。秦晔未见酆白露当真生气过，与人交谈往来一向体面，纵使宁蔓未给他过好脸色，也不见得他朝秦晔吹耳旁风。

    有时候秦晔要想，是否运道里天生要有一个人，告给他酆白露的……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酆白露。所谓不好的那些，说是自私心计仿佛太过；说是纯然一片真心，又太虚假了。

    自得知酆白露修因果道，不免疑心一切种种。譬如初入悬月门的那段日子——那时候仍旧他还单恋酆白露，也并不认得什么宁蔓。

    现在回想过往，酆白露实在太算得清人心，尤其是他的心。

    倘若永远是他一尘不染，秦晔绝不将一腔爱意宣之于口。

    秦晔这种人，最明白何为痴心妄想。告白如何？不告白又如何？就算酆白露接受……那又如何？

    即便二人真是心心相依，你侬我侬。

    修士寿命绵长，动辄成千上万年。一世命里不知见过多少山河秀丽、新旧更迭，轻易便不为外界所动，到最后对他人一切悲喜难免都显得冷漠。秦晔不敢肯定自己永远爱着酆白露，也不敢肖想酆白露有可能永远爱着他。

    况且他有什么让酆白露能另眼相待呢？

    人总要有什么相似之处，才能与另一人长久相伴。不落入相对无言的沉默，便不至于彻底分散。纵然多年后感情淡去，也总有快乐的时光可以留恋。

    可他与酆白露从来无话可以说。

    酆白露的一切言谈都极温柔、极体贴，秦晔当然喜欢，但他并无同等的柔软温情回报给酆白露。他连欲送酆白露某件漂亮的昂贵物件都做不到。他连酆白露身上最廉价的、只如飘渺烟尘般的物欲都满足不了，更不要提及与酆白露有话可说。酆白露的言谈，即便至今日这貌合神离的境地，秦晔仍旧是一知半解的。

    故而倘若酆白露有一丝可能从高处坠落，离秦晔更近些——有一星半点儿的可怜可悲可爱——一切不如秦晔之处，秦晔便会无以复加地、自厌而快乐地，燃起能与酆白露相恋厮守的臆想。

    宁蔓比他警惕得多，原先有多厌憎酆白露，如今也并无好转；虽然论算起来她也算得酆白露半个救命恩人，她自己却是不屑在乎这样的恩惠的，不管酆白露是何样的身份。

    秦晔便与宁蔓不同，其实他说不大清楚自己非得第一个领着栖鸾来到人间界的原因。并且自从酆白露说那些模棱两可的因果论后，秦晔少不得要接连数日都疑心，杯弓蛇影地过上一段时间。

    宁蔓道，“你这个女孩子……”

    她已领着秦晔二人回了自己的居所，亭台楼阁，水榭轩亭，真是好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连这会客的大厅都进出隔断着，不似一间房，倒似一座屋。秦晔二人从未真切接触过此类的景象，若非情势危急，少不得要留下来啧啧感叹一番的。

    当此时秦晔却是没工夫羡艳人家了，扒着宁蔓的袖子，连声询问，“怎么？怎么？”

    宁蔓收回搭在栖鸾手腕上的手，道，“她本该早死的，却不知为何……”她蹙起眉，后边的话且不言说。

    栖鸾自个儿还是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但是她看见秦晔的脸色难看得都有些狰狞，也就强自镇定下来，安慰地对秦晔笑笑，只不希望秦晔为她担忧。

    宁蔓道，“你别急啊。”

    她的脸色不似刚才凝重，但却怪异地看了秦晔好几眼，半晌道，“我劝你还是去找回那鸟人。”

    秦晔发懵，“什么？”

    宁蔓道，“你的老相好救了你的小女儿！你自己不知道？”

    她虽然是个口下不留人的女人，脑子却比那张看似口无遮拦的嘴巴聪明得多。秦晔的脸色从苍白的恐惧过渡到困惑，于是她便很快明白过来：秦晔还真的不知道。

    于是叹了一口气，连声问道，“你的小女儿是哪里捡来的？你知不知道她是天生灵胎，没发现她不是普通人吗？她的筋骨，气息，半点像是凡人吗？你是蠢货吗秦晔，有人对她动了手脚你都不知道？”

    秦晔被宁蔓骂得很习惯了，并不反驳，只是缓慢道，“也不过三十几年——栖鸾是生来有些与旁人不同，但我并没有深思这些。……我是不知道。我感觉不出来……白露的事情……”

    他的脑子实在是乱了，以至于说的话也是七零八落的。

    宁蔓不欲和他多言，继续道，“小姑娘本来顶多三年就要丢命的，酆白露人虽下贱，做事倒很体面。用自己两魂稳住她的命格，好叫她活蹦乱跳至今。他真是好会装相！”即便肯定了酆白露，宁蔓仍挖苦了一番。

    两魂？

    秦晔猛地抬头，看看宁蔓的脸，又看看虽一言不发但也明显松了口气、将哭不哭的栖鸾，语言更迟缓一些，“我没同你说，宁蔓……本来欲要见面再告给你……白露他，我存了他一魂一魄的。”

    他虽在理论上不如宁蔓知晓得多，但也明白倘若一人魂魄分裂过多，却又环绕在另一人周围，并非什么好事。

    宁蔓听得他的话，脸色也渐渐差起来，眸子里的火看起来都要把秦晔给点着了。果不其然，宁蔓好生酝酿一会儿，终于是横眉倒竖，“蠢货！蠢货！他怎么没弄死你！”

    不多久又冷静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对秦晔道，“不对，你还有事儿瞒我。酆白露比你聪明得多，岂能想不到你要来找我，岂能想不到我能看出来其中猫腻？你找我所为何，你最好明白说。不然谁也救不了你，秦晔。”

    宁蔓不将话说得太清楚，含含糊糊地，只因她虽觉察出不对劲，但那终究是秦晔自个的事儿，纵是再关心，也断断没有被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道理，一切要如何，到头来还是要看秦晔。

    秦晔自知不如宁蔓聪慧，也甚信宁蔓为人，但有些事儿说了与不说可是两般的结果。尤其是——这与所谓“因果”相牵扯。

    假如他真对宁蔓开了口，是不是宁蔓也会被带入这份因果？又或者从二人相见、从他下决心要回到人间界那一刻，宁蔓就已经入了因果？

    思忖好一会也没有答宁蔓的话。不过中途瞥了栖鸾一眼，使了个眼色，小姑娘虽瘪了嘴，但仍旧乖巧地退出去了。

    秦晔且先不去谈原先的话，只道，“你先说坏处，宁蔓。”

    宁蔓道，“坏处就是你要死！秦晔，酆白露在望山划去大半个山头，谁人敢去招惹他！他杀你如捏死一只蚂蚁，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莫说爱呀恨呀的鬼话，我不信这个。”

    秦烨道，“我要听坏处。你先告诉我，我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

    宁蔓看不惯秦烨这副锯嘴葫芦的样子，但见他神色坚决，也便不多劝，冷笑两声便道，“酆白露本来就不是人！这世间不是人身而到他这个境界的，不过也只他一人而已。他与天地感应比你不知强出几倍，就算是一缕魂在你身边，也比你自个儿更讨天的喜欢！何况他在小姑娘身边已如此多年……”

    “他要夺舍你，夺舍你的小女儿，”宁蔓沉声道，“不过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