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过门的姨太是旧情人 (第1/4页)

    四姨太文念被抬进王家的时候年方十九，正是水灵灵、脆生生的年纪。

    迎亲队伍在外头吹吹打打了半日，轿子颠簸得片刻不得歇息，她才在黄昏时分由四个乡下轿夫从角门抬进府。于是天边飞得好好的风筝，忽然就坠进这口黑黢黢的“深井”，了无生气地摔在地上。

    热闹被门墙阻隔住，月亮门一掩，鞭炮的声音就离得很远了。府院里一片死寂，仆人们卷着袖子浣洗衣物。文念悄悄地打起帘子，看见廊檐下站着个挺拔的少女。少女带了副金边眼镜，穿着男式中山装的领口扣子系得齐整，手里头拎着藤编箱子，书生气息很重，看上去还是个在念书的学生娃。

    有个小厮低眉顺眼地在她跟头答话，说话间，少女朝长廊望过来，两条漂亮的眉毛渐渐拧起。

    她眉弓很高，衬得那双眼越发深邃。

    “那是谁？”

    篾席晃啊晃，轿子里人影绰绰，窗牖的挂帘被撩开一角，看不清模样，只瞥见一截高耸的白鼻梁。

    “新进门的姨太。”

    “爹的意思？”

    “太太做的主。”

    “什么时候拜堂？”

    “就今晚。”

    天边血红的霞光染红了王敏静的侧脸，像是被热情亲吻过一样，少女的脸上蒙了一层亮晶晶、黏腻腻的糖稀，耀眼得很。

    文念连忙把帘子放下了。

    王家家大业大，老爷子娶媳妇儿冲喜的事儿人尽皆知，却鲜少有人敢光明正大的谈论，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娶的也不是黄花大姑娘。

    府里没个新气象，王敏静刚回来，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儿，以为是外头哪户人家办的喜席。

    箱子被下人拎回厢房，王敏静在廊檐下站了会儿。要办喜事儿，王家上下没个喜气，人人脸上挂着灰暗。二姨太掐着细腰站在院子里骂死人脸，要都打起精神来，要笑，要喜气洋洋，不然怎么叫冲喜呢。

    于是人人脸上都挂着假笑。

    外头黑狗叫野猫吵，二姨太又叫人扛个竿子出去好打一顿。

    王敏静心里憋得难受，想出去透个气。走到正门，赶上那几个轿夫抬着花舆从她面前匆匆经过。看门的老头儿瘦骨伶仃、面容清癯，蹲在被鞭炮炸满了红腻子的石狮子前默默地抽着烟，看见她出来，忙把烟枪别到腰间，响亮地擤了擤鼻涕，低头哈腰地起来听她的吩咐。

    她说了自己的来意，老头儿坚持要伺候，她不走，老头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去蹲她的岗。

    王敏静在门口张望了片刻，抬手看了看机械表，五点四十七。门口的道路车尘滚滚，呛人，对面挂着几面仆仆的旗帜，锋利地像宝刀，一下一下地戳她的脑仁儿，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槐花香馥郁浓厚，冲鼻子得很，熏得她头晕目眩。

    “附近有服饰店吗？”她问老头儿。

    终于得了差事的老头儿喜盈盈地搓起手来，“我去叫车夫，前面左拐两条街，有家瑞绸祥，那儿顶好，款式花样不比城里差。”

    王敏静没接话，她有些哀愁地望着老头儿指的方向。

    除了衣服，还得添两双鞋，看这光景，学校一会半会儿回不去，这“家”是要常住下的了。

    文念是和公鸡拜的堂。

    王老太爷有上气没下气的，捂在褥子里咳血，两个姨太手忙脚乱地伺候着。正房跪在神龛前念念有词，慈悲观音的香炉里插着紫檀香，尖尖的灰烬上挑着一缕盘旋上升的白烟。香气弥漫，满屋子都是烟气。文念披挂着盖头，在下人的搀扶下抱稳了公鸡，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的时候，被她勒住脖子的公鸡终于有了一线喘息的时机，瞳孔一瞪，嘴巴一张，扯着嗓子叫出一道高亢嘹亮的打鸣声。

    彻底震碎了王家给病重的王老爷子纳妾祛除邪祟的幻想。

    房间内先是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死寂，院子里停好的厚重棺材“铿”的砸在地上，尔后，不知是谁率先发出裂帛般的闷响，合家老小，上上下下的人，都一齐哭起来。

    文念一把掀开盖头，大公鸡拍打着翅膀扑棱棱地飞出去，挂在树杈上发出令人心惊rou跳的长鸣。

    雾气缭绕的夜里，王敏静站在稀薄的月光下，望见那张在玫瑰火光中摇曳的侧脸，圆圆的眼睛，紧抿的唇，羊皮鼓一样饱满的脸颊，以及那迅速垂下去的凉森森的眼皮。

    那线条分明的下颚描摹出让人绝望又心痒难耐的弧度。

    新婚第一夜，还没入洞房，新进门的媳妇就守了活寡。

    冲喜出了差池，前一天门框上还象征性地贴了挂钱，今天全起了挂上白绫。

    王府好久没这么“热闹”了。门口的执事们穿着黑大布的长褂，腰间扣着厚重阔白布扎成的腰带，拿着“引”字白纸帖迎来送往，成群的吊客被她们送进厅堂，个个累得满头大汗。唢呐，笙，钹，锣，碰钟齐响，结成一片弥漫在整个府邸的上空。它们凄凉激越的呜叫声，扰得有意人心神不宁。

    王敏静再次见到文念的时候，是在王老太爷的灵堂上。

    几位太太都在，此起彼伏地哀泣，四姨太文念被女人们联手被挤到边上，她和所有人一样披麻戴孝，一身素服，腰带是白丝线织成，垂着一长一短两穗流苏。她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低垂着眉眼给王家小弟揩鼻涕，像极了王敏静在学校见到的笔挺的白玉兰，质性洁白，也像极了乡人供奉的那尊玉观音，神情悲悯。

    这激起她电光火石的回忆，但在那些碎片化跑过的画面里，她察觉出一丝陌生的气息。

    所谓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她们曾经无数次滚到一块儿，厮混着交媾，王敏静知道文念有多勾人，文念应该是勾人的。

    暮色四合，天快黑了。守夜是轮不到文念的，她早早从厅堂里出来，沿着来时那条又长又窄的甬道回自己居住的后院。那里有整面的高墙，爬满了紫藤花，从夏天到秋天，它们就那么一直硕硕地开。过去，她偶尔来王家的时候，会去那蜂蝶成群的地方小憩或者读书。现下她怀里还掖着两三串落花，文念想它们夹到帐子上。

    也就稍许考虑了一下该夹在哪个位置好，回过神来的文念在后院门口煞住脚。

    王敏静站在磨盘旁边，顶着满天寒星，提着食笼，朝她笑了一下：“文念。”她的口吻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故紧要的小事，见一个从未分别的人。

    磨盘旁有口井，井口架着辘轳，文念视若罔闻地绕过王敏静，去摇那笨重的辘轳，辘轳发出嘎吱嘎吱的枯涩声响，黑乎乎的木桶露出井口时，她轻轻一抓，将水桶平稳地撂在井台上。瓢晃晃悠悠地浮在水面上，文念抄起来往自己脸上泼了几瓢冷水，冷光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不息，拴在木桶提手上的瓢被她漫不经心地一甩，拍在桶壁上，清脆地响着。

    她扬起流水的脸，怪诞地掀起鲜艳的薄唇，“我是你妈。”

    抱厦下悬挂着灯笼，艳丽的绯红投映在文念微微上挑的眼尾，晕染出一片诡秘的妖冶。

    王敏静突然感到深深的恶心，她的胃疯狂地缠搅，明明晚饭没吃什么，但现在却疼得她想蹲下蜷缩起来。可是她站得笔直，深陷入一种与自我僵硬的冷静，像是供电不足导致的阶段性拉闸一样，她的眼前时明时暗，短暂的视觉恢复后，眼前浮动的也只是单薄、灰暗的色彩。

    无节制的溃败感来势汹汹。

    王敏静下意识地掐住对方的腕子——她